Tony:我覺得,阿嬤像一本書,隨便翻開,就是一個祕密,一個故事。
Yuki:早前,阿嬤若感覺孤單的時陣,就會小聲唱給自己聽,唱唱咧,眼淚流流咧,又擱是一天。


多年以前我曾經在一個人生的年表裡寫下類似的話:1955,四歲。阿公背我去九份昇平戲院看新劇。回程大雨,在有應公祠避雨。阿公用外衣披蓋著我。我聞到阿公脖子和頭髮上汗水的氣息。雨停的時候,我看到茶壺山頂有雙層的彩虹。長大後才知道那叫「霓」。至今,卻從未再見過。

看過這段文字的朋友都罵我臭彈。「四歲......就記得那麼細哦?靠,還那麼文藝?你有沒記錯啊?」

個人腦袋裡的事他人無法置喙,故無從爭辯。

其實,我記得的更細。

那個黃昏的溫度、遠雷的聲音、雨下在芒草坡上的氣味......即便現在想起都彷彿當下。我還記得手上抓著一塊豬肝,嘴裡頭豬肝的滋味。那是散戲之後一向寵我的阿公在戲院外的麵店買的。記得麵店外的見本櫥上吊著一把青蔥,白綠鮮明,引人食慾。

至於當天舞台上演的是什麼劇目......老實說,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混淆。

好像是一個壞人闖入一間大宅(當然是布景!),他跳窗出來之後,火焰從窗口冒了出來。(那個年代竟然就可以造出這樣的特效!)

不過,這到底是當天的戲,還是好多次看戲的經驗裡少數有記憶的劇情,抱歉,實在無法確定。

嘮叨這麼一長串並非在誇耀我的記憶力,況且也沒什麼好誇耀的。小時了了,老來「了然」。當年腦袋再好的小孩現在還不是成了一個眼鏡掛在臉上找眼鏡、剎那間老是叫不出辦公室同仁名字的早衰老翁。

重複這樣的經驗給你,只是想讓你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新劇」也就是「真人在舞台上真實演出的的戲劇型式」早已經是像我阿公那樣可能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的人們歡喜接受並且從中得到高度滿足的娛樂,否則,他怎可能在盛夏的午後背著孫子走一小時的山路,然後花錢買票擠在當年沒有冷氣而爆滿的戲院裡,讓孫子跨坐在他的肩頭足足兩個小時為的只是觀賞一場演出?

後來,新劇沒落了。

我們大概很難找到「沒落」的確切理由。只能說或許跟電影的興起有關。特別是當年一個星期就可以製造一部的台語電影,比起至少要花費一兩個月才可能排練製作完成的「新劇」無論在實際或時間成本上都省得多,而且演員、故事多樣化,聲光效果佳,場景選擇自由,看電影順便遊臺灣(在交通不便的當年,『本片有關子嶺水火同源的奇景』都可以成為宣傳重點),這些優勢當然足以把新劇打入冷宮。

另外,內容與外在名詞的改變也逐漸把新劇的老觀眾排擠出去,把新觀眾擋在門外。

當「新劇」這個民間習慣的名詞被「舞台劇」所取代,而且,慢慢地大部分以國語演出時,雖然是同樣的演出型式,但對老觀眾來說,那已經是另一種「陌生的、新的、外來的、看不懂的」東西。

而對當年還小的我們,有時在學校或者村鎮演出的舞台劇,通常是來自軍隊或政府的文宣團體,內容不是反共八股,就是與當地生活完全不搭的安和樂利。於是,台上演得尷尬,台下睡得香甜,不然就是紛紛落跑,還夾帶著收拾椅子以及呼喚孩子回家的各種雜聲。

這樣說好了,即便到了1970年代我當兵的時期,軍隊的阿兵哥最怕的兩件事就是被派公差去聽反共義士演講以及「看舞台劇」。理由是前者內容一致,後者內容永遠相同。記得有一次,帶隊去看某藝工隊的演出,阿兵哥睡成一堆。部隊長站起來巡視,我推醒身旁的傢伙,他迷糊間忽然問我:游擊隊出來了沒?我說:幹嘛? 他說:游擊隊出來的話,共匪被殺,就可以出去抽煙了!

事物的消失或沒落,一定有有幾千幾百種不同的因素,但,這樣的演變和影響,我覺得是「新劇」的滅絕和「舞台劇」在台灣一度蕭條不起的重要的理由。

一直到1980年代初期,我們才看到舞台劇慢慢地終於有了令人驚喜的新意。

我始終記得賴聲川先生帶著藝術學院(現在的北藝大)戲劇系第一屆的同學在耕莘的演出。我始終記得最後一幕當那些年輕、平常的臉孔以簡單而且生活的語言傳卻傳達出極細緻而動人的情感時,我在位子上近乎失態地淚流不止。

當時會有那樣的情緒,現在想想,除了一大部分來自於戲劇本身的感染之外,另外的一部份事實上是來自對那麼年輕的導演和演員的創意和他們毅然與昔日窠臼完全切割的勇氣的敬重、期待與感動。

十幾二十年過去了,就在許多年輕而且充滿創意與勇氣的工作者持續努力後,舞台劇在台灣終於有了它自己全新的面貌與喜好者。

但對我來說,某種遺憾彷彿依然存在。

每當我在劇場當中環顧左右的觀眾時,他們的臉孔與穿著往往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一個特定的社會或知識層級的人始終是台下的多數。而,其他人呢?特別是那些已經把舞台劇想成是「陌生的、外來的、新的、看不懂」的東西的人呢?

或許是這麼簡單的疑惑和想法,於是,當有一天有機緣接觸舞台劇時,心裡最大的願望便是如何讓這群人也一樣可以放心地進來,開心地與曾經陌生或者層級、年紀不同的人們一起歡笑或者流淚。

「人間條件II」一如「人間條件I」和「青春小鳥」一樣,都是自己在這個相同意念下的創作。

創作,各有看法。喜惡無從爭辯。

但,如果從創作之出最單純的動機來看,請容許我有少少的滿足感。

演出時刻,每當我站在舞台的一側,聽到觀眾在我所意料到的戲劇點發出笑聲或嘆息甚至輕輕的啜泣時,我知道自己與他們竟是如此接近。而謝幕時刻,在亮起的燈光下我終於可以看到觀眾的臉孔時,某些純樸、憨厚而且充滿歲月痕跡的面容會讓我想到昔日扛著我擠在昇平戲院享受新劇的阿公。他生前我無以回報,我好像只能以此作為補償。

如果問我創作所為為何?自私地來說,有這些就已足夠。

講多了。看戲吧。

>>>>《人間條件2--她與她生命中的男人們》序,圓神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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