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校園巡禮〉第二站:國立台灣師範大學

師大 (1).jpg 三十年前我初到《聯合報‧副刊》任職,瘂弦問起台師大授課的老師,「有沒有趕上謝冰瑩的時代?」我說沒有。早於1970年代的文藝青年不可能不知道寫《女兵自傳》的謝先生,有一段時間我還以為她是冰心(本名謝婉瑩)的妹妹。[左圖:師大校園裡,黑冠麻鷺與鴿子散步的地方。 圖片提供/陳義芝]

謝先生任教台師大是在劉真校長主掌校務時,即1940年代末、1960年代以前。據記載,大學之有「新文藝習作」課,始於謝冰瑩執教華北文法學院。台師大的「新文藝習作」課,也許與謝先生有關。瘂弦又問:「有沒有趕上牟先生?」指的是牟宗三。1950年起,牟先生四十出頭,在台師大教了六年書,主講「理則學」、「哲學概論」、「中國哲學史」。早年我在台中師專念書,以熊十力《讀經示要》指導學生的周人傑老師是牟先生的學生,我算是間接啟蒙,讀了一些牟先生的著作。90年代我去香港新亞研究所聽課,時牟先生講學於新亞。我因主修文學,來去時間緊迫,沒能坐定於牟先生課堂,不二年他就辭世,終於未把握住親聆教誨的最後機會。但牟先生的《理則學》幫我在公務員高等考試拿過高分,我的邏輯認識,悉來自於此。

師大 (2).jpg 牟先生曾撰文追憶熊十力的生命丰姿,感嘆抗戰時學風士習之斲喪,主張大學要迎納有真生命、真性情的學人,「藏龍臥虎,豪傑歸焉,雖駁而不純,蕩而無歸,然猶有真人存焉」。駁而不純,反倒能形成多元相激之勢;蕩而無歸,雖未必收得確切成效,但疏通引導的意義已經發生。今天學界中之活動,紛繁爭競、看似蓬勃,也有不少是制式僵化的,是餖飣瑣碎的。學者需要同一的標準,在差不多的模式裡做差不多的事嗎?我每想起牟先生那一代,未嘗不為獨來獨往的慧命沉吟而體悟;是的,學術氣機不存在於窄陋的學術機關,不存在於標準規格的氣場。[右圖:黑冠麻鷺。 (圖/本報記者林錫銘攝影)]

1975年我服完兵役,決定到台北,一心念台師大。已經放棄了高考分發的公務員職位,為了生計,白天留在小學任教,晚上才去師大上課。忘了是哪一位先生將國文系師承上溯至曾國藩;曾國藩〈聖哲畫像記〉稱文、周、孔、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等三十二人為聖哲,將經緯萬匯之道歸之於「禮」,他既是中興名臣,也是一代文學家。我年少同情石達開、李秀成,不解曾氏何以要滅太平天國,坐擁清朝半壁江山而不乘時反清?後來發現答案乃在禮教存亡之際,他「毅然有守先待後,舍我其誰之志」。1950年代,台師大國文系是台灣最早成立碩博士班的大學,我的老師將師大國文系繫連上清代學術系統,緣於當年主導系所學術發展的林尹、高明、潘重規等先生都是黃侃的學生;黃侃是章太炎的學生,章太炎是俞樾的學生,曾國藩則是俞樾的主考官。這一譜系看似無稽,但在講道統的國文系,並非全無精神意義。

師大 (3).jpg 我讀台師大國文系時,除了楊昌年老師教的「新文藝習作」一門課外,其餘皆古典。詩、詞、曲、古文作業且都規定以毛筆書寫。有的老師穿西裝,有的老師仍慣穿長袍,他們在學院外的名氣未必頂大,但確實學有專精,尤其可貴的是上一代學人在古典領域的博通,不自限於詞章、義理或考據單獨一門。[左圖:國家二級古蹟──台師大小禮堂,經常舉行詩歌音樂活動。 圖片提供/陳義芝]

中文學問最宜講究的就是不要問所學對眼前有何裨益,它是超脫於一時一地,有如「修道」之旨趣。回想台師大的日子,我最難忘汪中老師的名士風神,在課堂上他有時會咬一根菸斗,氤逸著甜香的菸絲味,隔個兩三周就發下一份他自作手寫的詩稿影本給同學,字構挺秀帶著隨興的飄逸。那時我們太幼稚,什麼都不懂,只隨手夾進書裡,沒好好讀,更不用說能有什麼心得感想。有一次默寫古詩十九首,我模仿老師的字體,發卷時老師問:「陳義芝是哪一位?」他面帶微笑說,「字寫得不錯……」有一首古典詩習作,老師評為「高華」,我一直保存著那份卷子,這幾年因數度搬家,不知封存在哪一個箱子裡,一時無從翻尋。

出入於經史,以《雲在盦詩稿》稱譽的沈秋雄老師,指導我讀學庸,也常在我胸臆繫念。我任教過的私立復興中學,就是沈老師介紹我去的。從前的中文系不乏才高的飲者,師友酬唱之風迷人,或「步韻奉和」或「次韻奉答」,或「走筆和之」,既考驗詩藝,也顯揚情懷。「一曲聆君頭欲白,不辭爛醉作生涯」,這是沈老師的詩。對世事敏感的人文知識分子,當無可奈何之世,酒成了蒼涼而可樂之友。沈老師上課有時會帶著一張微醺的臉來。1970年代的學生不但不以為意,還頗欣賞才子老師的性情。而今學院規矩森森,學生有權考評老師;寂寞獨尋、縱情放逸已不受高牆中人欣賞,大學風景從而遜色不少。

我讀台師大時,租了一間小房在和平東路尾,門前有一條小河,前方是田壩子,遠處是公墓;搭公車到和平東路頭的學校,只需十分鐘。1967年台師大始改名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之前是台灣省立師範大學,簡稱師大。當時和平東路兩側多矮房,店家不多。我曾想,如果當年能讓校門前那一段和平東路行車地下化,使校本部、教育學院區、學生宿舍區合在一起,甚至多徵收點周邊土地,現在的主要校區就不致顯得那麼小了。上學期我問新入學的學生入學後感想,有好幾位頗以校園內不能奔馳單車為憾。如果問我這個新進教師有什麼感想,我想到「圓」這個字。畢業後極難得與師大聯繫,沒想到三十年後還是回返原地。

我沒查校史,但能確定很多系所都是從前沒有的,例如:圖文傳播、光電科技、海洋環境、歐洲文化與觀光、表演藝術、餐旅管理與教育、台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總計十個學院,將近六十系所,顯然已從培育師資轉型為一所全方位的大學。每當我走入總圖書館,看到左側校史展區牆上一大串星月爭輝的名字:溥心畬、梁實秋、郭廷以、黃君璧、田培林、陳可忠、劉真、朱德群、余光中、許常惠、席德進、廖修平、鄭善禧、董陽孜……總有不廢江河萬古流之感。他們或執教或受教,鮮明的跡痕增添了台師大的光采。

師大 (4).jpg 由於擁有「國語教學中心」、「法語教學中心」、「英語文教學中心」,麗水街旁的校區經常可見外國學生進出。春來,孔子銅像後的桃花盛開,當我經過,不免想像那些高矮胖瘦的年輕洋同學,膚色不同、國度不同,先來後到,偶然又碰頭在桃樹跟前,會不會輕輕地說一聲中文:「噢,你也在這裡嗎?」[左圖:這棟古雅建築,是台師大最國際化的大樓,以國語教學中心、法語教學中心聞名。 圖片提供/陳義芝]

阿勃勒是台師大的校樹,俗名黃金雨,和平東路兩個校區都有,特別是校本部進門兩旁各植一長排,初春此刻,樹枝懸垂著一支支綠色筆管型的莢果,不像夏天開黃花時麗人般的綺美誘人,倒像是一列書生在程門立雪。校園有好幾棟二級古蹟建築,都超過八十年歷史了,深紅色面磚、洗石子磚柱,紅白相間,加上尖拱屋頂、古堡城垛、雕花窗台,極樸雅古意。

我最常流連的地方,當然是文學院大樓,不管在研究室或上課的教室。窗前,高大的茄苳與小葉欖仁吸引了數不清的鳥來這裡當莊園,吱吱啾啾婉轉不停,葉隙閃動著光,我瞇眼望向枝叢深處出神,鳥啼像風的舞者、水波跳動的光,更像心思撒出去的一張細網;由於眼力不足,我只能看到如小拳頭大的一群綠鳥搶枝、振翼,瞬即隱匿。人的世界與鳥的世界一樣,在歡唱中代代傳衍,嘻嘻哈哈年輕的學生像鳥,西瓜節、湯圓會、啦啦隊比賽……一大堆活動,在校園擁有全部的春天!而我,只偶爾在茄苳樹下喝杯咖啡,去到側門餐廳點一客麵食,遙想從前,我也有綠繡眼般輕靈的歲月啊,一轉眼卻像端肅的教士、一隻黑冠麻鷺,只偶爾,挺直著腰桿漫步。

台灣師大簡史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簡稱師大、台師大或台灣師大,前身為1946年成立的台灣省立師範學院,是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師範大學,歷任校長劉真、郭為藩、梁尚勇等人,現任校長張國恩。

台灣師大校訓
誠正勤樸

台灣師大校歌
李季谷 詞/蕭而化 曲

教育國之本,師範尤尊崇,勤吾學,進吾德,健吾躬。
系分科別,途轍雖異匯一宗。學成期大用,師資責任重。
吾儕相親相勉,終不負初衷。台灣山川氣象雄,重歸祖國樂融融。
教育會其通,世界進大同。教育會其通,世界進大同。

(作者:陳義芝/1953年生,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現任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副教授)

>>>>2011/04/07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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