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創作的起點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應該是龍應台前一本書《目送》的續篇吧!對於父母生命經歷重啟好奇,意外發現自己對於父母活過的時代,那些時代具體且戲劇性的痛苦悲涼如此陌生,進而承認自己長時間對那些時代那些痛苦悲涼抱持冷漠冷淡的態度,出於接近懺悔的心情,投入了一趟歷史探尋追索的旅程。

這趟旅程,容易開始,卻很難抵達終點,因為途上到處是分岔歧路,到處是考驗。龍槐生經歷過的時代與痛苦,很多其他人都經歷過,藏在祕密的記憶與紀錄中超過半世紀。他們其實早已經想講了,只是找不到願意聽的人,所以很容易這個人牽那個人,這段記憶牽那段記憶,一個荒謬戰亂的巨大網絡就編織起來了。

這個網絡巨大無比,顯然遠超過龍應台出發時原本的想像。有空間上的廣袤,還有時間上的糾纏縱深。每一個時空的點,都通向另一片看不到邊際的複雜人與事交錯情境,如此誘人,卻又如此駭人。裡面應該會有無數的故事藏著,然而幾乎每一個故事,都以離亂、血腥、傷亡、眼淚乃至流乾了的眼淚為主題的。

更艱難的,由離亂、血腥、傷亡、眼淚乃至流乾了的眼淚組構成的故事巨網,拒絕被用簡單有條不紊的方式整理呈現。這些故事之所以藏了將近 60年,就是因為它們無法被納入兩岸歷史整理出來的方便敘述與答案裡。既有的歷史答案,不管中國唱的「主旋律」,或台灣講的「生聚教訓」,前提都是先分清楚敵我,都是講我們如何打敗敵人,或被敵人騙了以致失敗的過程。可是龍應台陷身進入的巨網,卻在敵我之前,甚至是敵我之外,無從分辨敵我的。

對於真正活過1949亂局的人來說,那個時代最大的痛苦,絕對不是打仗中誰贏誰輸,而是再也分不清自己與周圍環境的關係,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做這樣的事,明天又會去哪裡,要做什麼樣的事。今天的「國軍」打了一場敗仗後,明天就變成了「共軍」,回過頭來打「國軍」。今天田裡的小莊稼漢,明天就被綁上了船,送到遙遠的地方,幫助綁架他的人打仗,對抗對面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為什麼經過8年辛苦抗戰,中國卻從來沒有產生精采傳世的抗戰文學作品?其中一個原因在:抗戰一結束,就立刻爆發了混亂內戰,同樣是戰爭,內戰對人在精神與意識上產生的折磨,遠超過抗戰。抗戰中有明確的敵我,有明確的是非,一下陷入內戰,本來堅強的是非對錯全混淆了,被內戰折磨過的人,再也無法回歸簡單樸實的敵我是非觀念書寫抗戰了。他們的精神狀態被快速拖入一種迷離中,無法再用這樣的迷離回顧記憶抗戰了。

內戰記憶其實主宰了半個世紀海峽兩岸許多人的生命判斷,可是那真實的記憶、真實的混亂、真實的痛苦,卻無法明說表白,必須壓抑藏在意識底層,或者藏在與事實有著巨大距離的官方說法裡。

龍應台的書,釋放了這些壓力記憶,也就碰觸了那個巨大的離亂之網。網太大太密了,使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不能只寫1949的中國,而是從抗戰寫到50年代,從中國寫到台灣、香港、南洋乃至澳洲,原來那麼多不同來歷的人同時被捲進互相傷害的關係裡。

這不是一本「歷史之書」,因為龍應台不是要排比事件的來龍去脈,不是要解釋因果。她寫的,毋寧是一本讓走過那個時代的人,有機會同聲一哭,用哭聲洗鬱,同時逼迫後來者聽到他們哭聲,不能再冷漠以對的「贖罪之書」。

>>>>2009/8/30 中國時報 開卷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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