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中學時代開始寫作﹐最早的投稿對象是新生報。選擇新生報是因為新生副刊經常舉辦徵文﹐題目都是比較大眾化人人都能寫的﹕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的妹妹﹑我的哥哥等等。第一次投稿被採用﹐老編居然親筆回了一張便條﹕「系國先生 來稿收到 這類文章 非常歡迎」。沒有標點符號的短短十六個字令我反覆背誦﹐從此決定我寫作一生的命運。

我並不知道新生副刊的編輯是誰﹐後來經常投稿給新生副刊﹐慢慢曉得他姓童﹐叫做童尚經。有天突然收到一封快信﹐是童先生寄來的﹐內容卻和副刊無關。他說從通信裡知道我在台北上大學﹐問我願意不願意當他的孩子的家教﹖

現在台灣的大學生是否還當家教我不大清楚﹐半世紀前這倒是最普通賺外快的機會。我說「半世紀前」有點誇大﹐1962年不過是四十七年前﹐嚴格說還不到五十年。童先生寫信來時﹐剛好學校快要放暑假。我唸完大一暑假打算留在台北住在學校宿舍裡鑽研哲學和寫小說﹐正愁沒有兼差﹐所以很高興就立刻答應了。

童家在忠孝東路台北火車站附近﹐離監察院不遠有一排日式宿舍。晚上我從羅斯福路四段台大騎自行車去﹐要騎半個鍾頭。我的老爺自行車沒有磨電燈﹐但是騎士都會彼此互助。當前面過來的騎士對你喊﹕「抓燈火啦﹗」你就趕快下車﹐推著車子走過警察面前﹐因為你不騎車警察就沒有辦法抓你。

到了童家﹐有個好可愛的小女孩來開門。套一句馬奎士筆法﹐半個世紀後回想起來﹐她長得就像我的小孫女一樣可愛。我不免奇怪﹐難道童先生竟要我教她﹖我怎麼懂如何教一個小學生﹖好在不是。童家一男一女﹐我的學生是念高一的哥哥東東。我的責任主要是為東東補習英文﹑理化和數學 ﹐但是別的課目也要看看。

在童家當家教真好﹐工作輕鬆不說﹐每晚都有福氣吃童夫人準備的宵夜。麻煩的是東東非常調皮﹐從不肯專心唸書﹐又很會頂嘴。有天晚上突然乖了﹐把手藏在書桌底下一句話都不說。我覺得奇怪﹐就逼他攤開雙手給我檢查。果然他雙手都是泥﹐不知跑到外面玩什麼搞得髒成這樣。他就喜歡自己做東西。半個世紀後我們在洛杉磯再度會面﹐還津津樂道這段往事。

我在童家當家教只做了一年。東東原本五科不及格﹐我替他補習一年後進步到四科不及格。見好便收﹐趕快向童先生解釋我明年昇上大三功課太忙﹐推薦同寢室的吳學長繼任。吳比我更會教導學生﹐居然把東東補習到門門都及格滿堂黑﹐真是不容易。我們在洛杉磯聚首時﹐童小蘭說她哥哥是修理電器用具的一把手﹐現在自己開業﹐一年到頭都在外面一家家旅館跑﹐替這些大旅館維修別人無法修理的電器用具。童先生如果有知﹐應該會滿意。回想起來這都是緣份﹐因為我當童家的家教沒有幾年後童尚經先生就牽涉在崔小萍案裡被當做匪諜槍斃了。

很多年後我和童小蘭在美國再度取得聯絡﹐慢慢才把中間的經過補上。童尚經本名童常﹐在大陸時的確加入過共產黨﹐後來雖對共產黨失望脫離共黨﹐但來台後並未辦理所謂的自首手續。我猜測他或許顧慮自首後不可能再在他熱愛的副刊工作﹐這是他致命的疏忽。即使如此﹐童尚經先生會被當做匪諜槍斃也真是冤枉。年輕人都會嚮往共產主義的理想﹐後來頭腦清醒過來就會拋棄。但是在杯弓蛇影的白色恐怖時代因此被人黑函誣告冤枉送命的人究竟有多少﹖恐怕我們永遠不會清楚。

童尚經先生對文字工作的熱忱﹐讓他一直堅定擔任副刊編輯工作到最後。我曾經問他﹐擔任副刊編輯最難的是什麼﹖他笑著說﹕ 「要有擔當。」然後又說我寫作就好﹐別的都不要管。有擔當這話說來容易做來難。更大的擔當留待以後別的文章再談吧﹐就拿和眾多作者通信這一點小擔當來說﹐ 已經很不容易。童尚經先生肯親筆寫十六個字給一位中學生﹐影響了這位中學生的一生。我認識的傑出副刊編輯例如林海音先生﹑孫如陵先生﹑馬各先生﹑老友高信疆等等﹐都不吝花費時間和精神用個人的名義和作者通信。因為副刊究竟和別的版面不同﹐編輯和作者的關係不是死硬的主從關係﹐尤其是可以影響許多年輕作者。這是副刊的傳統﹐可惜逐漸消逝了﹗

我在中時人間副刊寫了四十年文章﹐過去都是和編輯直接通信﹐最後一位是劉克襄。兩年前克襄退休離開中時﹐從此人間副刊不再有「人味」﹐現在收到的都是以人間編輯部名義發出的伊媚兒。四十年來編輯和我聯絡﹐不論多有名氣的編輯至少總會留個名字﹐現在居然連名字都沒有﹐坦白說這是對作者最大的不敬。除非是政府機構如稅務局﹐沒有這樣的做法。虧得中時還自稱為質報﹐我就不懂這是質報的做法嗎﹖現在作家好像是面對一群沒有面孔的文化官僚﹐任他們發落。中時人間副刊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令人痛心疾首。和童尚經先生﹑林海音先生等比一比﹐就知道差別有多大。嗚呼﹗微斯人﹐吾誰與歸﹖

>>>>2009/3/10 部落格《張系國的快活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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