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前去新加坡,到朋友教書的大學參觀,只見花木蓊鬱,樹影婆娑,幾株大樹參天蔽日,翠葉繁密披垂如紗,匝下滿地涼蔭。啊,我不禁讚嘆,你們的合歡樹長得可真高。朋友說,嗄,什麼合歡樹,這是雨樹呀。

定睛細看,樹形圓柔寬垂,枝葉較細也較綠,比起合歡樹來,更顯俊朗優雅。只怪我土,雨樹是南方特產,北台灣罕見,我有眼不識,以前讀大江健三郎的小說,還以為它只是虛構的象徵呢。原來雨樹不但真確存在,而且壯麗爽颯,更勝於文字的描摹。

雨樹是陽光凝成的桂冠,戴在赤道和熱帶上,招來習習清風,護庇眾生無數,自從相見恨晚,我就分外留意它的行蹤。在印度的神廟邊,雨樹長成亭亭青幕,以寬柔的胸懷呵護神祇,遮庇信眾,也讓雀鳥松鼠結巢寄居,滿樹鴉喧鵲噪,歡喜熱鬧。在馬來西亞的公園,雨樹的枝幹濕潤豐肥,滋孕了蘭花、山蘇和鹿角蕨,樹下的草地飽吸雨露,芳草鮮翠柔軟,我躺在樹下打盹,草味木香,把夢境都染綠了。

在我住的香港,也有一棵出名的雨樹,樹齡近百年,綠蔭低垂如蓋,闊達三十公尺,是香港樹冠最大的樹,可惜被周遭的建築逼擠,顯得龜縮委屈,缺乏磅砣氣勢,看了真是心痛。雨樹原產於南美洲的草原,只要陽光雨水充沛,無所牽絆遮擋,就可長成闊大的巨傘,襟懷舒張,包容宏廣,無奈城市侷促狹稠,連人都難以立足,遑論老樹。

雨樹除了有涼蔭,其莖葉能聚濕凝露,樹根能固定氮氣,增加水土養分,所以不只供動物納涼棲息,也能護翼植物。在夏威夷和中美洲,農園常把作物種在雨樹下,諸如胡椒、香蘭(Vanilla)、豆蔻、可可和咖啡樹等,都是喜好濕熱但又不能太曬的植物,雨樹於是成了最好的保母,伸展臂膀,照護著這些熱帶嬌客。

葉子和莢果也有用,可以做飼料餵牲口,莢果黏稠帶甜味,鳥類和小動物都愛吃。雨樹又叫雨豆樹,英文別名Monkey Pod,都與這大豌豆似的莢果有關,加勒比海一帶把它摘來當零食,就像我們吃花生或山楂,據說香甜有甘草味,所以那裡把雨樹叫作「甘草樹」,小孩最喜歡。雨樹也是優良的蜜源,深受蜂蝶喜愛,花季時蜂飛翩翩,嗡嗡不絕,釀出來的雨樹蜜清瑩馨美,可惜不普遍,我至今還無緣一嘗。

雨樹花開得高,平時不怎麼看到,只聞到微微清香。今年晚春我去曼谷,飯店的庭園正好有幾棵,黃昏時站在陽台俯望,樹葉已低眉合十,蜷起來安詳睡覺,花蕊卻還兀自怒放,輕柔的鬚絲在風中顫動,一片粉淡緋紅,霞光般浮罩在樹頂,暗香隱約,素雅含蓄,卻讓我看得癡醉,原來雨樹不只英武,也能婉約嫵媚。

在植物家族裡,雨樹屬於豆目的含羞草科,和相思木、合歡樹、含羞草一樣,都是會睡覺的植物,引人好奇著迷。而雨樹尤其靈敏,除了傍晚蜷起入睡,在霧靄、陰天和雷雨前,它也會閉合打烊,對於陰晴明晦極其敏感。

陽光和雨露,是雨樹的生命來源,它奮力鋪展樹冠,以便吸納更多陽光,它在雨天閉合,則是為了汲取更多雨露,讓水滴穿透厚密的樹層,滾入捂住的葉片裡貯藏,以便斂集水分濕氣,除了自給自足,還能和寄生的動植物分享均霑。

雨樹不僅慈悲包容,有生存智慧,而且靈敏富詩意,難怪讓大江健三郎傾心,寫下《聰明的雨樹》、《聽雨樹的女人》等系列小說,在他的筆下,雨樹超脫了熱帶現實,幽敻巨大無限伸展,成為宇宙的縮影與暗喻。大江說過,樹是他躍入想像的旅行器,他在山間長大,對於森林有深刻了解,然而溫帶沒有雨樹,他只能靠想像,把這傳奇的植物抽象昇華。

所以,擁有雨樹的熱帶子民,是何等的幸福特權,涼風深蔭,蘊含了宇宙縮影,恢宏壯闊的生命情境。唯有廣袤之土,才能生出偉岸之樹,也唯有光與熱的所在,雨樹才能繁茂雍容,因此我以為,丈量雨樹的高度和蔭寬,除了可知當地的氣溫風土,還能看出那裡的文明與氣度。

>>>>2006/12/02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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